作家 | 张蔚婷苍井空qvod

裁剪 | 詹腾宇

题图 | 《龙井》

刮风了，柑橘的香气铺满街说念。

一辆满载着小青柑的红色大卡车刚刚抵达福建安溪西坪镇，镇上的东说念主骑着小电驴和摩托车紧随后来。卡车挤过几说念弯，停在了祠堂广场。广场进口委果被堵住，只留了条微弱的通说念。

一包包被撑满的蛇皮袋从卡车卸下，随卡车而来的东说念主们次序认领，带回家去。

西坪镇住户列队领小青柑。（图 / 新周刊记者拍摄）

文琴看着这个场景，熟识的柑橘滋味把她拉回旧年：每天十个小时的劳顿，手工将小青柑掏空沥水，按皮重 1.8 元 / 斤卖给茶商，终末挣了一万多。

她有些悲痛这种勤奋但领路的嗅觉。接连近一个月的失眠，令她以为浑身疼，没力气，"不敢念念了。"

本年 6 月，文琴听亲一又先容，掏空家底买了泛茶——这是一款以茶叶为名的"剖析产品"。总共东说念主齐告诉她，泛茶的雇主是西坪老乡，产品稳，求教高，只需要一两个月，就能赚到已往一年的收入，他们齐买了。

如同已往任何一桩庞氏骗局暴雷的结局一样，这个在小镇酝酿的梦幻整夜之间落空了。8 月 3 日，泛茶发布公告：公司宽阔资金被扬弃，做交易榷，将对公司进行债务或股权重组。

（图 /《龙井》）

大部分终年住在山里的西坪东说念主，不知说念重组意味着什么。他们只知说念，上家整夜之间齐不复书问了，镇上的泛茶店十足大门禁闭，远在广州的总公司亦然如斯。

钱不见了，生涯也丢了。

像一场狂欢节达成，财富和梦幻次序刺激事后，小镇只剩一派错落。被剩下的东说念主们留在原地，漫无计议地翻找还有什么能用的东西。

茶叶旧事

王玉梅倒了杯茶，启动回忆旧事。

她本年 76 岁。在她年青时，山上齐是茶园。她是茶场女工，丈夫是镇上的小队长，带队在统领的片区为茶田、茶场开路。

从采摘、挑选、曝晒、摇青、炒青，到揉捻、包揉、翻炒、拼装，制茶的法子，她委果齐参与过。

安溪是中国著名的铁不雅音之乡，茶叶是当地的主要经济来源。不夸张地说，通往西坪镇的路，是被茶叶铺就的。

西坪镇六斗村。（图 / 新周刊记者拍摄）

关联茶的历史，西坪东说念主的谜底基本一致：清朝本领，这里发现了铁不雅音的母树。民国初期，西坪最陈旧的茶行之一"梅记茶行"成为总共这个词安溪县最大的茶行。安溪产的铁不雅音，一半以上进程梅记茶行销往国际。

那之后，西坪镇的名气大了起来，东说念主们因此获益。

1985 年之后，西坪领有茶叶加工公司 120 多家，在海表里各地则有几千家茶叶联营公司或茶行。到了 1996 年，西坪镇领有茶企 150 多家，其中坐褥规模较大的企业有 90 多家。

据报说念，1995 至 1999 年间，西坪铁不雅音在国表里拍卖商场上屡翻新高。100 克铁不雅音茶叶分辨以 3.4 万到 11 万港元成交。

2006 年底，西坪镇东说念主口还不到 6 万东说念主，而全镇茶园面积达到 2467 公顷，茶叶总产量为 3430 吨，社会销售总产值达到 3.96 亿元。镇里 90% 以上的东说念主口从事与茶相关的职责，茶农的茶业收入比 2004 年增长 20% 以上。2008 年，全镇农民东说念主均纯收入 7310 元。

（图 /《茶金》）

那些年，小镇经济围着茶叶转。

王玉梅回忆，最富贵的时候，各地的商东说念主、旅客蜂涌而至。镇中心街说念上迅速开起了好多餐厅、民宿、旅馆，常常水泄欠亨。

那是一段忙碌但幸福的日子。镇上的东说念主们以茶叶为根基，生涯跟茶汤一般苦后回甘。和好多小镇一样，这一代的孩子们逐渐长大，齐外出职责、成亲，就很少归来。

回不来的还有以茶为荣的盛况。据《新民周刊》报说念，2008 年，泉州市茶叶践诺室检测出西坪的茶叶农药残留超标。

2011 年，福建农林大学的一篇硕士论文曾对安溪县 5 个茶叶主产区作念茶样农药残留和稀土含量进行调研，后果走漏，已往两年间西坪茶区检出水胺硫磷、三唑磷等 7 种农药。此外，西坪茶区的稀土含量也偏高，靠拢在 2 — 3.5mg/kg。按照当年《食物中浑浊物限量》中顺序的茶叶稀土含量 ≤2mg/kg 计划，整片茶区的稀土及格率仅 20%。泥土中稀土总量和外源喷施稀土元素，是乌龙茶稀土浑浊的主要原因。

西坪镇上，昔日托起小镇的茶山还是缓缓荒原。（图 / 新周刊记者拍摄）

四百四病之下，当地地皮情况启动恶化。茶田结块，保证不了茶叶的质料，致使长不出及格的叶子，也就没主义给供应商交货。随后，部分郊外荒原，茶企倒闭，茶叶文化园、走动所东说念主去楼空。

东说念主们离开了小镇，小镇也逐渐辩认了茶。

阵痛事后

被留住的，大齐是老东说念主、妇女和儿童。

李阳夫妇在镇中心街说念上开了一家竹成品店，主要卖竹篮、簸箕。

交易不好作念，偶然一天地来齐莫得一个来宾。为了抚养两个孩子，夫妇俩弄了份副业，到镇篮球场近邻支起了烧烤摊。那边夜里很干扰，"什么收获就作念什么"，每晚从六点作念到次昼夜深两点，一干等于十年。

也有坚捏从事跟茶关联产业的东说念主。

当李阳们念念主义用各式小交易复旧生涯时，小青柑的需求在西坪出现。他们有的是家庭式作坊，几个东说念主在家门口，将一捆捆小青柑解开倒入水中，泡好，挖瓤，取皮，恭候专东说念主回收。

西坪镇的东说念主们正在清洗小青柑。（图 / 新周刊记者拍摄）

有的是转型作念柑普的茶厂。有货时，招一些零工，一群东说念主在厂里不分昼夜地挖果肉，文琴旧年等于在茶厂职责。因为有建造，空间也弥散，厂里接的货量更多。原先晒茶叶的竹匾，刻下用来装只剩果皮的青柑。青柑烘焙干透后，再由有利的东说念主崇敬将外地运来的熟普塞入，打好包装，销往外地。

但这种强度很高的流水线职责，不是每个东说念主齐能作念。

与王玉梅年龄相仿的老东说念主，只可协助烘焙、曝晒、拼装，很难参与到其他法子。

大约十年前，王玉梅的丈夫突发疾病，要靠外力复旧武艺耸立，每走一步齐很繁重。镇上的光脚医师说，这是风湿病。

但情况比念念象中严重。很快她丈夫的十指污蔑，膝盖和脚掌肿大，不颖慧活。

母狗 拳交

（图 /pexels）

他们住在一栋自建的两层楼里，二楼基本荒原。为了便捷生涯，他们搬到了一楼右侧的斗室间里：砧板、灶头在进门的左侧，靠墙；右手边的小门外是洗手间；斜对角有张一米二的木板床，铺吐花色被套；对面是雪柜和简便的木制储物柜，中间一根柱子，就手脚厨房和卧室的间隔。

茶叶商场不景气，只可那里缺东说念主去那里，什么齐干小数。两个多月前，王玉梅找到了一份环卫职责，月薪不到两千元，而丈夫的麻醉剂每月就得花掉一千多。农村老东说念主齐要强，王玉梅从不主动向在外的孩子要钱，只可到处打零工养家。

她每天叠加着这样的生涯：天蒙蒙亮，便起床准备早餐；凌晨四点多就一晃一晃地走下歪斜达到 40 度的砂石路，到一公里外的小学旁打扫卫生；中午还得赶回家作念饭；直到下昼四点半，才算达成一天的职责。

王玉梅生涯里少有的文娱，是跟近邻年龄相仿的一又友聊天。在她们口中，王玉梅第一次据说了泛茶。

"杀熟盘"

福建东说念主家庭不雅念重，关心好客。除了休息时辰，家中大门老是大开，接待途经的东说念主随时进来喝两杯，趁机唠点家常。

已往三年，住户们屡次看到一辆辆宾利从外地开归来，车身贴满"泛茶"字样的牌号。旧年 6 月，安溪县举办了首届"泛茶杯"技击邀请赛；本年过年，六斗村的村民们免费看了一场把稳的烟花扮演。他们据说，烟花价值 50 万。

（图 /《龙井》）

金色外墙、白色牌号的泛茶店，在小镇继续开张。多的时候，总共这个词镇上起初十家，"大约隔 50 米就有一家泛茶店"。

泛茶雇主郑朝根是安溪当地东说念主，别称自称郑朝根小学同学的须眉说，那时东说念主们认为投资泛茶产品"稳赚不赔"，几个月就能赚到一年的钱。他们折服这家公司透彻不会出问题，只管进入就好了。他补充说念，据说本年农历八月郑朝根会归来祭祖，经他投资重建的祖厝格外富丽堂皇，"不信的东说念主，齐不错上山望望"。

"祭祖这样大的事情，还能拿来骗东说念主吗？"当地东说念主齐说。

据多位当地东说念主回忆，从安溪县到西坪镇的路上，以及西坪镇通往山上各个村庄的村说念上，也曾布满泛茶的告白。越靠拢郑朝根的旧地，山那头的六斗村，泛茶留住的行踪越显然：六斗村的街灯上挂满了牌号，直至 9 月初，仍未被拆下。

六斗村边上的路，还高挂着泛茶的告白。（图 / 新周刊记者拍摄）

启动有东说念主急不行耐尝试。秦安有一位一又友自旧年 5 月启动进入 100 万，本年出事先，数字背面多加了一个零。

本年 2 月，秦安先投了 11 万，到 4 月赚了 37000 元。财富好像成了一串诡异的数字，不需要付出什么就自动翻倍。此时泛茶相连出了几个新产品，他没适度住，"就念念着再赚小数点。"

尝到甜头之后，他越投越多。为了多投，他跑了三家银行贷款，但只须一家同意跟他签契约。

秦安奔跑于这场财富游戏时，他在工地搬沙的姆妈也听信了一又友的话，将仅有的一万多元进款，偷偷买了泛茶。

在小镇每个旯旮的珍眼力和财富，齐迅速被吸进泛茶之中。委果总共东说念主齐据说了，这是一条快速致富的坦途，不错稳妥加大油门，直达极端。

秦安说，有些卖菜的商贩也凑钱沿途买，一东说念主出 3000，到账再分掉。还有不少东说念主拿着营业牌照和没还完贷款的屋子去典质，从银行和信用社拿到更多的钱，发奋一搏。

这位传闻中神通雄伟、来者不拒的老乡，成了他们蜕变生涯的但愿。

"生分东说念主来家里说，买泛茶详情收获，我详情不信。那淌若是你亲戚说呢？这种等于杀熟。"李阳回忆，亲戚正本骑自行车，一年后改开路虎了，"不心动是假的"。于是他和老婆掏光各自进款，致使用个东说念主账号在多个平台网贷。在相互莫得磋议的情况下，两东说念主累计进入了 120 万元。

李阳 70 岁的姆妈住在家里楼下，宽泛外出捡空瓶和纸皮，一个月只可赚几十块。通常地，老东说念主也偷偷跟其他东说念主沿途合股，买了差未几一万块。

到了四、五月，镇上入局的东说念主越来越多，齐是从身边拉东说念主头，一又友、亲戚，念念着肥水不流外东说念主田，相互先容，相互怂恿。买泛茶似乎成为一件"正确且贤达"的事，"不买别东说念主齐说你是白痴。"好多东说念主齐这样说。

他们眼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一又友入局之后赚得盆满钵满，于是一个个自发跳进这个旋涡，并将它进一步往四处扩散，将我方的家东说念主一又友齐拉了进来，直到被统一。

每个东说念主各自作念着整夜暴富的梦。裂痕出现了，但狂热的抱怨里，无东说念主察觉。

一位安溪的出租车司机回忆，本年三月，路边的泛茶店偷偷改了名，变成了"六斗茶"。有一天他拉了位 60 多岁的老奶奶，老奶奶在车上打电话：泛茶经销商要将 60 万本金和 10 多万的利息一并打到她的卡里，她闭幕了，说我方多借了 120 多万，凑够 200 万再投下去。

他忍不住插话，教唆店铺更名的事，"我说你不要再投了，（钱）能拿回迅速拿归来。"他拍了下标的盘，口吻兴奋起来，"可她不信，她很不悦地说，你一个开车的，懂什么？"

从头勉强生涯

看着速即落伍的贷款信息，秦安喃喃说念："淌若那时贷不出来就好了，我刻下就不会那么惨。"

多位投资东说念主齐说，当地东说念主少则投了几千、几万元，数十万元最常见，致使有上百万、上千万的东说念主。这些数字是他们的全副身家。

这场席卷总共这个词镇子的狂热遽然收场，小镇住户很无力。他们念念欠亨两件事：为什么当初我方会一时冲动，不吝假贷也要把总共的钱砸进去；以及，为什么老乡会骗老乡？

好像一场梦，霎时什么齐没了。

泛茶暴雷事件，给小镇酿成了连环打击。镇上大齐是自建房，盖屋子是每家每户的头等大事。文琴和秦安齐盖了屋子，但因为钱齐亏了，没装修完，空荡的家里只须疏漏的几样产物，不知说念要几年武艺填满。

连带的，装修交易也不好作念。"没东说念主有需求"，一个商户惊叹。

泛茶的告白牌也曾宽阔贴在楼面上，如今好多被撕掉了。（图 / 新周刊记者拍摄）

刻下的夜里，西坪镇上的街说念上委果莫得东说念主走动，近邻商铺大门禁闭。当地东说念主齐说，以前凌晨三点，还有好多东说念主在街边吃夜宵、喝酒。刻下主顾没了，天一黑，饭铺就齐早早打烊。

钱齐亏收场，李阳没再出过摊。"手软脚软，还怎样烤？"一旁的老婆说。

东说念主们频繁走动，磋议对策，也寻求慰藉。大多数东说念主不敢告诉家里东说念主，后悔和压力，只可我方扛着。

有老东说念主念念不解白，存了一辈子的钱，怎样霎时这样没了，吃不下也睡不着，深夜起床走上山，到郑朝根旧地门口，念念找寻积贮的踪迹。

郑朝根的家在西坪镇西南部的山上，离镇子很远，开车要 40 分钟以上。

从小镇的商场启程，盘旋到半山腰，要贯注才不会错过路口。途经的数个村庄洒落山间，自建房沿山路耸立，像留传在此的茕居老东说念主。偶尔有坐在家门口远看山下的东说念主，常常搭话：有莫得买泛茶？谜底委果齐是详情的。

泛茶暴雷后，被投资者砸掉的郑朝根祖厝。（图 / 新周刊记者拍摄）

时辰在火暴和压抑的空气中荏苒，但事情委果莫得骨子性弘扬。

他们只须在颠倒疲钝的时候武艺睡着，不到几个小时，又像在恶梦中醒来，"闭上眼念念到那么多钱，怎样可能睡得着。"

许多年青小数的东说念主背上了贷款，"以前咱们莫得欠债，仅仅生流水平低了点；刻下什么齐没了，还背独处债。"李阳和几位一又友坐在店里叹说念。

西坪镇街说念路边，大部分泛茶告白牌被推到或者撕毁，有些还立着。（图 / 新周刊记者拍摄）

秦安同意晚小数拿回我方的钱，他但愿优先将本金退回给舛错群体。年青东说念主还有重来的可能性，但秦安看了太多不知说念能怎样作念的老东说念主，他们开端还能用零工填补生涯，刻下只可慨气认栽。

王玉梅照旧逐日凌晨四点多外出，下工后回家护理生病的丈夫。她莫得智高手机，泛茶是托男儿买的。她的男儿在安溪成了家，有两个孩子。男儿把每天凌晨四点多起来包饺子攒的钱，加上东拼西凑的告贷，投了 160 万，通常血本无归。

比起我方的待业金，她更操心的是男儿的生该死怎样赓续。

每件事齐要钱。孩子们各有我方的家庭，她不念念给孩子添难题，不敢问男儿更多的细节，也不敢跟另外两个孩子提及这件事。

念念起接到王玉梅哭着打来的电话，"男儿啜泣着跟我说，以为我方是罪东说念主，但她也有一个大穴洞齐顾不上。她不敢回家看父母，什么时候有钱，什么时候才敢回家。"

繁重的生涯还得赓续。李阳说，得打理表情，过几天从头出摊，"能挣小数是小数。"他的姆妈也启动网罗塑料罐贴补家用。

情怀最沉着的，可能是王玉梅的丈夫。他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，老婆煮什么就吃什么。他没多念念畴昔，因为早就失去了寻求蜕变的气力。

因茶而荣的小镇，因为茶被重创。

当一块瓦片启动闹翻，刚长出细纹时无东说念主贯注，直到听到响声碎落一地，东说念主们才惊觉无法回头。

（文汉文琴、王玉梅、秦安、李阳苍井空qvod，均为假名）